【题解】
唐德宗贞元十六年(800),韩愈因谏迎佛骨一事,得罪了德宗皇帝,遭到罢黜。丢官后的韩愈闲居在洛阳,郁郁寡欢。适逢韩愈的好友李愿要到盘谷隐居,韩愈为他写下这篇送归之作。此文大部分是引述李愿自己的言语,介绍盘谷的地理概况;不过,韩愈写作此文另有深意,他是想寄托自己的生不逢时,不愿再为名利奔波,情愿隐居山林。
【原文】
太行之阳有盘谷。盘谷之间,泉甘而土肥,草木丛茂,居民鲜少。或曰:“谓其环两山之间,故曰‘盘’。”或曰:“是谷也,宅幽而势阻,隐者之所盘旋。”友人李愿居之。
愿之言曰:“人之称大丈夫者,我知之矣。利泽施于人,名声昭于时。坐于庙朝,进退百官,而佐天子出令。其在外,则竖旗旄,罗弓矢,武夫前呵,从者塞途,供给之人,各执其物,夹道而疾驰。喜有赏,怒有刑,才俊满前,道古今而誉盛德,入耳而不烦。曲眉丰颊,清声而便体,秀外而惠中,飘轻裾,翳长袖,粉白黛绿者,列屋而闲居。妒宠而负恃,争妍而取怜。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,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。吾非恶此而逃之,是有命焉,不可幸而致也。”
“穷居而野处,升高而望远。坐茂树以终日,濯清泉以自洁[1]。采于山,美可茹[2];钓于水,鲜可食。起居无时,惟适之安。与其有誉于前,孰若无毁于其后;与其有乐于身,孰若无忧于其心。车服不维[3],刀锯不加,理乱不知,黜陟不闻[4]。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,我则行之。”
“伺候于公卿之门,奔走于形势之途[5],足将进而趦趄[6],口将言而嗫嚅[7]。处污秽而不羞,触刑辟而诛戮。侥幸于万一,老死而后止者,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?”
昌黎韩愈,闻其言而壮之,与之酒而为之歌曰:“盘之中,维子之宫;盘之土,可以稼;盘之泉,可濯可沿;盘之阻,谁争子所?窈而深,廓其有容;缭而曲,如往而复。嗟盘之乐兮,乐且无央[8]。虎豹远迹兮,蛟龙遁藏;鬼神守护兮,呵禁不祥。饮且食兮寿而康,无不足兮奚所望?膏吾车兮秣吾马,从子于盘兮,终吾身以徜徉。”
【注释】
[1]濯(zhuó):洗涤。
[2]茹(rú):食。
[3]维:束缚。
[4]黜(chù):降职或罢免。陟(zhì):晋升。
[5]形势:指有权有势之家。
[6]趦趦趦(zī)趄(jū):想前进而又不敢前进。
[7]嗫(niè)嚅(rú):想说而又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。
[8]央:穷尽。
【翻译】
太行山的南面有个叫盘谷的地方,盘谷之间,泉水甘甜而且土地肥沃,草木葱郁茂盛,居民稀少。有人说:“因为它处于两山环抱之间,所以称之为‘盘’。”有人说:“这个山谷,环境幽静而地势险阻,是隐者徘徊逗留的地方。”我的朋友李愿就隐居在这里。
李愿曾经说过这样的话:“世人所说的那些大丈夫,我是知道的。他们把恩惠施给别人,让名声显扬于当世。他们坐在朝廷之上,决定百官的进退,辅佐天子颁布政令。他们到了外地,就树起旗帜,排列弓箭,武士在前面吆喝开道,随从挤满了所经路途,供应服侍的人,拿着各自的东西,在道路两边往来飞奔。他们高兴的时候就赏赐,发怒的时候就惩罚,贤才俊杰站满了身前,又是谈古论今又是歌功颂德,满耳都是赞誉之声而不觉得厌烦。那些眉毛弯弯,脸颊丰腴,声音清脆,体态轻盈,秀外慧中的美人们,飘动着轻柔的衣襟,拖着长长的袖子,脸上施了白粉而眉毛画成黛绿,闲住在一列列的房屋里。她们嫉妒别人得宠,又都认为自己才色无双,为了博取主人的爱怜而斗美争妍。这就是那些被天子所赏识,为治理当今天下而出力的大丈夫们的所作所为啊。我并非厌恶这些而故意逃避,只是人各有命,是不能靠侥幸取得的。”
“隐居草野之间,过着清贫的生活,登临高处,极目远望。终日坐在茂密的树林里,用清澈的泉水洗浴以保持自己的清洁。从山上采来的果蔬,甘美可口;从水中钓得的鱼虾,鲜嫩可食。起居没有一定的时间,只求舒适安闲。与其当面听到赞誉之辞,不如背后不遭人毁损;与其身体感官得到娱乐刺激,不如内心无忧无虑快然自足。不受功名利禄的束缚,也没有遭到刑罚罪责的危险;天下是得到治理还是混乱无序不去了解,仕途上谪贬升迁诸事一概不闻不问。这是那些生不逢时的大丈夫所做的,我就这样去做。”
“至于那些侍奉在公卿门前,奔走于权势显贵中间,脚刚迈出而又踌躇不前,口刚张开而又犹豫不语,处于污秽之中而不知羞耻,触犯刑法而遭诛戮,为了侥幸得到时机,直到老死才肯罢休的人,他们的为人究竟是贤呢?还是不贤?”
昌黎韩愈听了这番话而不觉心中澎湃,为他敬酒并且为他唱了一首歌说:“盘谷中间,有你的家园;盘谷的土地,可以栽种庄稼;盘谷的清泉,可以洗浴其中,又可顺流闲游;盘谷的地势险阻,又有谁来争夺您的住所?这里的环境幽静而深远,宽阔而空旷;山路萦回而曲折,向前走却不觉回到了原处。盘谷中的乐趣啊,快乐而没有穷尽。虎豹远离这里,蛟龙遁逃躲藏;神鬼守护着这里,驱走不祥与祸殃。边饮边食啊长寿康健,没有不满足啊又能有什么奢望?给我的车上油啊,喂好我的马,跟随您去盘谷啊,让我终生在那里徜徉。”
【解读】
此文引述李愿的话,可分为三部分:第一部分写得志者的豪恣,这些人把一切富贵举动,都归结到“命”上。此处用笔冷隽,令人欲笑。第二部分写隐居之乐。第三部分戏谑“伺候于公卿之门”的人,作一陪衬。这篇文章极力形容得志的当权者与趋附的势利者,两边夹写,衬托出隐居者的高远拔俗,行文浑浑,藏蓄不露,铿锵动听。